LL

枕棠棣 第七十二回

每个西皮一篇文:

 


快三更了,俞公公阖上鸿鹄宫的大门,让值夜的小太监取下大红灯笼,除开茜纱笼子,用银火簪拨了拨灯芯。


“进宫一两年,连这点儿眼色也没有…”叹着气,俞公公轻手轻脚往内院走,才入二门,就瞧见帘梦斋书房的窗户向外大敞着,碧窗下席地坐着伺候的丫鬟,眯了眼睛打瞌睡。
这帘梦斋原本是帝君做三皇子时的卧寝,后来太后凤驾西迁,她老人家的寝殿改了改,做了李昇炫的睡房,原来住的暖炕便拆掉了,连同整间屋子,改成了书斋。之前安在暖阁二楼上的书房,拾掇拾掇,被软榻和香帐弄成了小憩的别楼。
鸿鹄宫与他初来时相比,早已经面目全非,幸而,主子还是那一个。
李昇炫从御花园回来,先把桌上的一摞子公文看了,捡里面紧要的两本誊在奏章上。近来北境雪灾,调了七八次粮食,仍有州郡上报饿死冻死的人数,长此下去,到天气回暖前,还不知会怎样。北汉军说要上京,怎奈泗水河两岸结冰严重,江南又突然在正月降了好几次冰雹,惊了马匹,踩踏粮草,总归是烦心事。这两件写完,李昇炫把压了七八日的奏章都过目一遍,也不都自己递上去,归置归置,有给李秀赫的,有给郑俊英的。
“相爷。”俞公公进门,把熬了七八个时辰的补药放在隔案上,一旁侍弄笔墨的太监忙把棕竹案台搬来,又铺上一层棉锦,方小心捧着白瓷碗,近前放好。
“夜深了,相爷喝了药,就睡吧。”夜里起风,吹到书桌前,把镇纸下的文章舞得簌簌作响,饶是个好人,也要僵手僵脚,何况丞相气血虚弱,只求固本培元,若再着凉,又不知闹成什么重病。
李昇炫接过手炉,一边揉着酸胀的眼睛,一边问道,“大门关了么?”
“关了。”俞公公把滑到地上的氅子拾起来给他披好,端起白瓷碗,用调羹搅了搅,一股苦味儿就冒了出来。
李昇炫不说话,一口一口吃着药,因为气味难闻,免不了皱眉头,俞公公见了,以为他另有心事记挂,又说道,“才打发了宫女去中殿问过,说圣上已经睡下了,朴公公千万叮嘱,让您也早些就寝。”
原是没想这么多,乍一听到,心里竟真不大舒服了,恍惚间又忆起年幼,也是元宵节,父皇宿在东妃寝宫,报信的太监一路从权妃到姜妃,再到崔妃,最后才到了李妃这儿,吃完茶,领了赏钱,已经到了下半夜。
宠极爱还歇,妒深情却疏。母妃一生,深知以色侍君终难长久,心里虽苦,也从不言表,对几位姐姐妹妹恭顺有加,却仍然遭受不白之冤,无辜受累,打入冷宫。
可知古人所言,伴君如伴虎,是有道理的。
吃毕,俞公公放下空碗,去拿蜜饯,一盘子四种味道,都是新做的,太甜了这小祖宗嫌腻,酸了又嫌倒牙,隔几天又要重新调味道,御膳房忙个人仰马翻,这还只是一桩小事而已。
“相爷别怪奴才多嘴…”服侍完了吃,便该伺候李昇炫睡下了,宫女太监忙着去备热水净手净面,一时,众人都下去,关了窗,就剩下主仆二人,俞公公才开口道,“相爷今日可把圣上气得不轻,到底一国之君,哪里就会巴巴儿的跑来,还是该相爷服个软,向帝君认个错…”
“什么时候俞公公不但能替本相拿主意,还敢揣测帝君的心思了?”
这话说得冷了,若在帝君跟前,身首异处凌迟处死,也是他咎由自取,但李相为人,最是豆腐心肠,况且这话,终究是为了相爷好。
“奴才逾矩,但情理是真真儿的,帝君对相爷一片真情,奴才也是瞧得切切的。且不说这一方得耗一日一夜的补药,这费时费力的蜜饯果子,单说这沁香的笔墨纸砚,这楼兰夜明珠做的长明灯,哪一样不是挖空了心思。帝君勤于政务,夙夜辛劳,宫里宫外谁不知晓,却独独能分出功夫,对相爷体贴入微,处处留心,实属难得。寻常人家里,要求一个有情郎,尚且不易,何况帝王将相家?既如此,相爷也该为帝君分忧解劳,为何还要弄什么立后册妃的事出来,徒增烦恼。”
李昇炫许是吃的蜜饯太多,这会儿甜味散了,舌根下头全是苦涩,只道,“这些话想来不是你说得出…”
俞公公变了脸色,点点头,“是朴公公让奴才讲的。”
“这才是了。”朴公公侍奉两代君主,办事最稳妥,便是心里有话,也断不会鲁莽到让个太监来传,究竟还是志龙哥哥的心思罢。
这会儿倒觉得这九五之尊着实可爱。
“俞公公,备马。”
五更钟动笙歌散,十里月明灯火稀。马车从鸿鹄宫到中殿,本该是极近的,不想遇上出宫看花灯的宫女们返来,大抵在照水街喝了酒,一个个脸上红粉菲菲,见了俞公公,慌慌张张挤作一团,又瞧见李昇炫的紫帐圆盖马车,禁不住有些发怵,不躲开,也不说话,倒生生把车拦下了。
李昇炫挑开门袄,借着中天月色,看清楚姑娘们的样子,不过十几岁的年纪,模样周正,勉强也算标志,偶有一两个,垂髫发丝下,尚有几分俏丽。便问道,“今年花灯会上,可有新鲜事?”
大家听了,面面相觑,捡年纪最大的走出来,低着头小声回道,“今年禁了烟火,比往年冷清许多,后半夜商户半卖半送,我们几个逛得忘了时辰,也因此回得晚了,央求宫门侍卫好一阵子才进来。”
李昇炫见她哆嗦得厉害,把手里的麒麟红铜手炉递给她,说道,“原是过节,耽误了也不妨事,拿着,别冻坏了。”
哪知那宫女不敢来接,反倒跪了下来,请相爷恕罪。
李昇炫才明白过来。宫女哪里是冷,分明是怕,这手炉,她也断不敢接了去,若被帝君知道了,只怕以后就没有手来捧这手炉了。
叹口气,“也罢…”放下门袄,马车继续前行,到中殿玉阶前,俞公公扶着他下车。
“你也回吧…”打发掉一行随从,李昇炫独自往里走。
上了台阶,瞧见一个眉目倦散的太监,才想起因朴公公年事已高,近年后半夜都由旁人伺候,这会儿不在,那太监又面生,见了李昇炫,忙着行礼。
“帝君睡下了,相爷有事,明日再来罢。”
“本相的事十万火急,等不到明日,你也别拦我,若误了,怕你吃罪不起。”
哪有胆子去拦,年轻的太监不过尽责把该说的话讲了一遍罢了,一时,倒反过来为李昇炫推开殿门。
冷风穿堂而过,芙蓉帐中香气萦绕,长明烛火都在外间,灯芯剪了一半,昏昏沉沉添些暖融而已。
李昇炫最不爱来中殿,且不说以前各宫娘娘为了这中殿之位明争暗斗,牛鬼蛇神牵引多少事端,母妃横遭暗算也好,市姬兴风作浪也罢,究竟没个善终。他每次到中殿,都未遇上过好事,不来也罢。
内殿里冷火星微,放轻脚步,熟门熟路走到床边,婆娑月色下,帝君愈发纤细的身影裹在锦被中看不真切,帐外伺候的宫女欲通传,李昇炫摆摆手,让她退下,自顾靠进了,脱下棉袍,褪了鞋袜,掀开被子一角钻进去,一身正月浸寒把暖被里的人惊了冷颤,却仍闭着眼睛装睡。
手里捧过暖炉,这会儿还热着,去摸志龙哥哥的脸,竟比手指还冷些,顺着眉梢眼角到腮边唇畔。权太后原本就生的好看,年轻时因江南风情在宫中独树一帜,帝君遗传她七成相貌,自是不差。这些年消瘦得厉害,偶尔竟有些西施怯弱的娇美之态,只是他性情乖僻喜怒无常,旁人看了只知畏惧罢了。
思及此,李昇炫叹了口气,欲收回手。却被帝君反扣住腕子,拉到唇上轻轻一按。
脸上通红,又舍不得动,只闷着,不说话。
“装什么哑巴?”权志龙笑了,“既想着给朕立后册妃,还跑这里来做什么?”
“昇炫来请罪。”
“何罪之有?”
“臣不知。”
真真儿能把人气死,权志龙一把丢开手,翻身坐起来,“李昇炫,你…你真是…”
“昇炫不知其罪,但志龙哥哥生气不见昇炫,昇炫又有什么法子呢,到底只能来负荆请罪,要打要骂也只管领受便是。”
气极,倒真想把他抓住打一顿,打了再哄哄,像小时候一样,“你…你果真要朕说出口…才懂吗…”权志龙也不知为何,面对李昇炫,总是眼目浅,几句话就急得红了眼眶,哪里还有帝君的样子。
“别气,”月凉如水,只泼一丁点儿照着权志龙的侧脸,一片睫毛的阴影下,一双闪着水光的眼睛尤其明亮,李昇炫也坐起来,伸手环着帝君的肩膀,“我明白的。”
权志龙心里一沉,反而更难受。
“郑俊英比朕重要吗?”好一阵,才委屈的问道。
李昇炫苦笑,不答反问,“昇炫年前回相国府家祭,哥哥为何派人乔装?”
权志龙皱眉,闷声不答。
“昇炫无父无母,无妻无子,请命出宫之时,哥哥不同意,大抵是怕我回去了,触景伤情。”李昇炫抓着权志龙的手,探进自己的衣衫里,在火烫的肌肤上游走,抚摸一条条或新或旧的伤疤,“昇炫不为自己而伤,只为了哥哥而苦。”


照水街前的稚子顽童,天真无邪,李昇炫见了着实喜爱,与相国府凄惨光景相较,天差地别。


自己这一生,活到现在,已属不易,妻儿老小,早在倾心志龙哥哥之时便放弃了。早前朴公公,太后娘娘,甚至郑俊英李秀赫,为了劝他回宫,总说起帝君是如何茶饭不思寝食难安,为伊消得人憔悴,久而久之,却也成了李昇炫的心病,总想着若自己真的死了,留哥哥独活,到底是太残忍,还是希望哥哥儿孙满堂。


“朕有何苦?”权志龙听懂了他的心意,心里也疼得厉害,收紧手臂,将人揽在怀里,叹道,“见你受伤,是苦,被你怨恨,是苦,求之而不得,是苦,如今,被你胡乱推给旁人,是苦。朕竟不知,还有何苦,能苦过这些。”


李昇炫年少时爱哭鼻子,流过太多眼泪,到如今,渐渐便哭不出来,只堵在心口上,闷闷的痛。


“你若真为了朕而苦,就不该白白伤害自己。”


李昇炫知他是要秋后算账了,也回抱着哥哥,小声道,“那日冬至,在鸿芳斋听水晶说起柳秀妍,我便心知不妙。胜铉哥哥是有七窍玲珑心肝的人,想骗过他绝无可能,本想着在铉靖王府安插一个柳秀妍,即便没有实际用处,也能故布疑阵,让他投鼠忌器。没想到,他一眼识破我的计谋,而且将计就计,倒叫我被蒙在鼓里,他却暗度陈仓,做了不少事。从鸿芳斋出来,我察觉有人尾随,猜不透对方来意,本想带着小嘉尽快回府,然而小嘉却说,你早安排了郑俊英赶来护我周全。这便蹊跷了。我竟不知京城里还有人敢动我分毫?”


“他们冲着王嘉而来。”


李昇炫点头,“去年与倭寇一战,北汉军全军覆没,粤州近在咫尺,见死不救,诏国伺机越境,与王家交往甚密。北汉军之殇,固然与京城有关,与粤州也脱不了干系,要知道是谁勾结倭寇,坑害北汉军十万英魂,我必须保王嘉安稳。对方不敢动我,远远观望,没有近前,然而若我不在,王嘉又如何自保,想来,他们愈是不敢,我便愈是要做。”


“你刺伤自己,那边方寸大乱,王嘉又回到宫中,自然难以下手。”权志龙抿紧嘴唇,手指按在李昇炫腹部的伤口上。


被轻轻抚摸着新长出的皮肤,李昇炫觉得痒,软了腰挂在权志龙身上,问,“哥哥是何时猜到的。”


“伤在你身上,朕便知道了。”当日李侍卫掳走水晶,与李昇炫交手,怕伤到他,不惜暴露身份。无论要王嘉性命的人是谁,定不会找无名之辈动手,对方哪怕自损,也绝不会伤李昇炫分毫,敢这么做的,偌大的京城,也只有李昇炫自己了。


“哥哥生气了?”软语温存,讨饶似的,眉目与小时候重叠在一处,却像多年缱绻,从未蒙尘。



气也好,不气也好,权志龙看着李昇炫低垂的眼帘,轻轻瘪下去的唇瓣,圆润又柔软的脸庞,竟痴了似的。手臂收紧,一边去尝那唇上的滋味,一边去解那松垮的衣带,到底是被美色所惑,一晌贪欢,旁的,以后再说罢。



评论

热度(179)

  1.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