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枕棠棣 第七十三回

每个西皮一篇文:


三月中,正是紫藤挂云木,花蔓宜阳春之时,东阳王府传来一件喜事,闵王妃诞下一位小郡主,母女平安。东永裴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,又深恐旁人疑他有二心,故孩儿尚未满月便宴请群臣,说是去庙里求的黄道吉日,只望各位大人赏脸。
堂堂亲王下了帖子,满朝文武莫敢不从。李昇炫也不得推辞,早朝后匆忙回鸿鹄宫换下官服,套上去年盛夏的竹青长衣绿箩坎肩,配上月白风清的腰带,翠中透光的玉佩,哪里像去赴宴,倒像要去湖上泛舟,去林中饮酒,去风花雪月一番。
王嘉下学来请安,见了也问,“前几日制衣监新送来的红绫蟒袍,多气派,和帝君给的珊瑚簪子正好般配,况且上月的紫金盘虎对褂也闲放着没动过,穿出去给他们开开眼也好,哪有非要穿旧衣服的道理。”
“公子有所不知,这衣裳原是东阳王府贺相爷回京送的十五匹布里挑出来做的,虽然不是锦绣绢缎,胜在颜色好,着彩巧妙,有七八种层次,实属难得,相爷穿这个去,再合适不过了。”俞公公打点完贺礼,把礼单呈给李昇炫过目,又说,“绢帛上午先送了去,抱鲤金童玉石像也一并送去了,现在还有人参鹿茸灵芝花胶等物,并珠花十对,玉镯十对,珍珠十斛,如意一双,香料一盒,香粉一盒,胭脂水粉若干,是单独送去,还是跟相爷马车一起送去,请相爷示下,奴才立刻去办。”
“先送去罢,礼册万万不可铺张,药材首饰香料,捡一两个写上便可,去了也不可提及上午送去的东西,那是去年的回礼,不可与今日的礼物混为一谈。”
俞公公应了声儿,立刻去办。
终于到了正午,李昇炫方启程,从西宁门出宫,早有相国府的马车候在门外,绕着宫墙走了一炷香时间,大街上日头火热,竟与伏天一个样儿,明明是夏用的马车,却也热得很,即使不挂帘不挂幔,碧纱窗嵌了三面,也憋闷得慌。故而将前头车门大敞,马儿走起来,才有徐风灌进车里,凉快一阵。这又怕伤了风,池管家坐在风口处堵着,不住催促赶车人快点儿,捡最捷径的小道走。
东阳王府坐落在繁华的东长街上,因今日王府宴客,三里外便挂了围帐,公卿大夫的马车只从正中间的官道上走,一路畅通无阻。独独丞相大人另辟蹊径,走了斜方柳条巷,这会儿被堵得水泄不通,也算咎由自取,与人无尤。马车亦步亦趋,走得极慢,偶尔要停下避让不懂规矩横冲直撞的骆驼和马匹,车夫嘴里骂骂咧咧,听了着实不雅,池管家连忙训斥几句,倒无人在意。李昇炫从纱窗看出去,处处人声鼎沸,店家宾客盈门,教坊锣鼓喧天,更有异邦商人赶集叫卖,各色商品琳琅满目,往来顾客络绎不绝。这番景象都要归功于三月初,北汉军入京,城里一改往日颓靡,非但没了宵禁,就连几个城门关口也都大大敞开,虽然查得严一些,到底不影响各地通商,百姓们久旱逢霖,各个喜出望外,踏青春游也好,寻亲访友也罢,难怪街上繁华富丽更甚往昔。
路途耽搁太久,马车抵达王府已过未时,正厅酒席正酣,自己这么堂而皇之的进去,必定搅扰宾主的雅兴,遂另择一偏厅,命人沏了茶来,闲坐一会儿。哪知才喝了两口茶,就有两位穿戴华丽谈吐雅致的丫鬟来请,说要领他到内堂歇息。李昇炫猜测这该是闵王妃的近身侍婢,自己是男宾,哪里能直闯娘娘的寝室,故而再三推辞,不愿去。
“相爷不必多虑,闵王妃知书识礼,断不是肆意妄为之人,咱们也不是东阳王府的下人,原是铉靖王府李王妃的侍女,李娘娘思念兄长,务必请相爷去,兄妹团聚。”
原来如此。既是彩麟来请,到底是挂名的哥哥,见一见也无妨,幸好今日来贺,除了池管家,还带了一对小厮一对丫鬟,这时,让池管家领着两个小厮仍在偏厅候着,自己则带了丫鬟进去。
东阳王府构造简单,回廊上也无景色可观,仆人经过皆匆匆忙忙,倒省了不少事,几步出入垂月拱门,便是闵孝琳的房间。因尚在月子中,门窗封闭,褓姆听见敲门声,探出头来,见了爷们儿不禁一愣,听说是李丞相,更是慌了手脚,一边行礼,一边把人让进屋,复又关上门。
彩麟果然从屏风后面赶出来迎接,免去客套,一把握住李昇炫的手腕细细打量,忽而又红着眼眶,哽咽道,“哥哥当日受伤,妹妹该去探望的。”
“让妹妹担心了。”李昇炫心里一暖,也抓着她的手,一时倒像有千斤重的句子压在舌尖上,说不出来。
抽回手,自取了手帕拭泪,彩麟勉强一笑,“去年想过要进宫瞧瞧,帝君怕你会客辛苦,没有允许。元宵那日…又闹成那个样子,终究没办法说上几句知心话,这会儿见了,又不知该说什么。这世间的事情,总是无常。”叹一口气,脸色缓和过来,又问,“哥哥要不要看看小郡主?”
李昇炫点点头,就见到褓姆走入内室,不多会儿,抱出一个小娃,裹在荔枝色的襁褓里,戴着明黄的元宝帽,小脸还皱巴巴的,看不出男女。
“方才换洗时看过了,的确是小郡主。”李彩麟望着李昇炫,话里有话。
依稀还记得志龙哥哥曾说,若让李彩麟嫁为人妇,才真是可惜了。明明是位巾帼英雄,女将军般的人物,短短一年,竟和寻常王妃差无二致,头发规规矩矩挽成燕尾髻,两枝珍珠垂挂金钗,一双翠玉逐星耳环,衬着芙蓉妆的脸庞,哪里还看得出着男装在宫里骑马射箭的飒爽英姿。
“丞相还没用午膳吧…”闵王妃的声音断断续续从内室传来,想来无力得很,说完便喘着粗气,再无其他动静。
李昇炫方忆起自己尚未请安,忙上前一步,隔着屏风拜了一拜,“劳王妃娘娘费心,是昇炫冒昧,娘娘不必多礼。”
“丞相是贵客,岂能怠慢。”又低声吩咐几句,两个浅衣女子从内室出来,张罗案台和碗碟,各色点心就像变戏法似的,一一呈上来。
“丞相素来与王爷交好,以兄弟相称,我一个妇道人家,也随着王爷叫您一声弟弟。”
“娘娘抬爱,昇炫愧不敢当。”
“今日群臣来贺,多少显贵,多少荣华,然而只有昇炫弟弟知道背后凶险,幸而生下小郡主,东阳王府上上下下才捡回性命,若诞下的是小世子,树倒猢狲散,又如何能安安稳稳与弟弟喝茶谈天。”
“娘娘多虑了。”
“昇炫弟弟元宵之夜奏请圣上立后册妃繁衍皇嗣,实乃国之根基,万世之本。帝君一日没有皇子,几位王爷便担惊受怕,不光东阳王府,铉靖王府又何尝不是…”
“彩麟妹妹有喜了?”李昇炫忙问。
李彩麟目光怔愣,瞥一眼近旁的侍女,笑道,“哥哥怎么又说起我了…”
“若非如此,何惧之有?”李昇炫喝一口茶,抿紧嘴唇。
“相爷难道没听过福兮祸所伏,祸兮福所倚?蝼蚁为求偷生,尚且要未雨绸缪,我等鱼肉焉能高枕无忧?”
“娘娘有话,但说无妨,这里想来都是娘娘亲信,不必担心。”
挥挥手,遣侍女抬走屏风,露出纱帐后面一张粉黛未施的脸,钗鬟松弛,半个身子歪在翠柳盘花彩绣枕上,虽披着大红银丝缎褂,系着攀龙镏金扣,然眉目怅然,娇怯赢弱之态溢于言表。
“娘娘…”李昇炫连忙低头拜道,“娘娘要保养身体,万万不可…”
“覆巢之下,复有完卵乎?便是调养好身子,又岂敢再怀胎?但凡存着这份心思,王爷又何尝不怕?今日我这个做嫂嫂的,不怕笑话,只求昇炫弟弟再次上奏帝君,请圣上才选女子以充后宫,方能宽心。”
闵王妃素来恭顺,温柔沉默,因家世多舛,自觉配不上皇亲国戚的身份,日行多自闭,不爱与宫中交往。今日突然说出此番刚烈之语,着实使李昇炫大吃一惊。
“娘娘的意思,昇炫明白,此事需从长计议,不可意气用事,娘娘且好好保养着,昇炫先告退了。”
不顾闵王妃挽留,退出寝室,转身就走,才三五步,就被赶上来的彩麟挽住胳膊,一时撕扯不开,李昇炫微恼,又不好发作,只能哽着嗓子问,“是你设的计?”
彩麟虽然嫁了人,功夫底子还在,既然已经拦下了人,也就松了劲儿,苦笑道,“哥哥糊涂,那闵孝琳与我不过点头之交,何况各亲王府的关系,旁人看不清,哥哥也看不清吗,哪里能把要杀头的话随便对旁人讲的,妹妹刚才听见也吓了一跳,哥哥倒来冤枉我了。”
“若不是你,方才为何说起小郡主时言辞闪烁,话里有话?”
“我说什么了?我说的,不正是哥哥想知道,不正是皇宫里那位想知道的吗?”
李昇炫正要回嘴,忽见那两位侍女也追了过来,便话锋一转,笑道,“都已经出嫁了,说话还是这么不知轻重,夹枪带棒的,你倒也对志龙哥哥好些吧。”
谁知彩麟却突然撂下脸来,冷哼一声,“我道还要对他姓权的多好?只怕贪心不足蛇吞象,终是落得昏君斩忠臣的下场。”
“妹妹!”李昇炫忙呵斥道,“隔墙有耳。”
“我说的哪一句不真?他权志龙有今天,北汉王府不说居功至伟,也当得起劳苦功高,父王鞠躬尽瘁,北汉军忠心耿耿,换来了什么?十万大军弹尽粮绝,全军覆没,朝廷给过说法吗?”彩麟掩面哭道,“我只恨父王没个好儿子,别人虚情假意惺惺作态一番,就被迷了心神,连血海深仇也忘记了!”
李昇炫听了,恨不得死在这里,也哽在喉咙里吞吞吐吐一阵,才说出“问心无愧”四个字来。
“谁还不会赌咒发誓,别真的现在眼里才好,这会儿北汉军也进京了,鸟尽弓藏,兔死狗烹,帝王家,哪里有真心?”转而又叹,“哥哥是北汉王府的郡王,如今妹妹出嫁了,北汉王府上上下下只系于你一人,何去何从,只望哥哥深思。”
赶巧正厅筵席散了,东永裴来寻他,远远见到兄妹二人似有争执,暗道自己就这样过去恐有不妥,便略微等了等,这会儿看他们面色稍霁,方装作若无其事走近了,笑道,“昇炫为何躲在这里,郑尚书到处寻你喝酒,快来。”
彩麟忙行礼避退,带着两个侍女仍旧回闵王妃的寝室去了。
“好好的怎么吵起来了?”
李昇炫展开右手,见到一颗领扣,铜钱色的并蒂莲,花纹栩栩如生。
“小事而已。”收起手里的东西,苦笑,“倒是永裴哥哥,以后有话不妨直说,天天在朝堂上,抬头不见低头见,不过上下嘴皮动一动的事,何须劳烦王妃娘娘?”
东永裴眯着眼睛,仍笑着,反问他,“本王竟不知是何事?昇炫弟弟何时见过孝琳,本王竟一无所知。”
“天知地知,哥哥请放心。”李昇炫走近,压低了声音,“帝君命臣代贺王爷弄瓦之喜,如今礼到人到,功德圆满,就不打扰王爷雅兴,告辞了。”
出来真遇见了郑俊英和吏部姜侍郎,三人互相让着,各自辞别,李昇炫没回宫,反而驾着马车往相国府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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